初恋为何如此脆弱

小石

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还忘不了他！昨天我回娘家了，走到关堤中学门口的时候，我停下来，打量完全改变了模样的校门。孩子们稚嫩的朗读声依稀传出来。十几年前，我也是这样坐在关堤中学一间不太明亮的教室里，未来的生活对我来说像一个诱人的神秘的苹果，香气扑鼻，看起来那么甜美，我只顾欣赏，还没有来得及咬一口。那时候我们都刚满18岁，他，赵学军，和我同一个年级，但不同班。

高三下学期弥漫着离别的气氛，毕业以后一部分同学能够进大学继续上学，一部分同学找到工作可以直接上班，还有一部分回乡务农。命运从这里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记得那是在春天，下了晚自习，我正在收拾书包，准备回寝室。一个男同学对我说，有人在外面等我，让我出去一下。我走出来，在微弱的灯光下，赵学军站在楼梯口，看到我以后他轻轻点点头。我一下头晕脑涨，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他面前的，他小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走出学校，沿着田垄走。赵学军把一切都倒了出来。他说他是在高一的元旦联欢会上发现我的。那次几个班的联欢会早早就结束了，只有我们班还在进行着。他和几个同学到我们班看热闹，看到我在主持节目。这时候正好校长走进来慰问，校长爱听戏，我就给校长表演了一段清唱《断桥》。赵学军说他一下被我的落落大方和美丽的声音迷住了。

如果不是他亲口告诉我，我一定不会相信。我很吃惊，又害羞，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急切地问我对他印象怎么样，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我慢慢说:

“高三分文理班，你们班的余小静分到了我们班，和我坐同桌。余小静老是对我说赵学军怎么好，怎么帅。我就让她指给我看。有一次上课间操，余小静突然对我说，快看那就是赵学军！那会儿你正和几个男孩在一起走。你昂首阔步向前走着，宽大的白衬衣飘着。我想，那样走路的男孩一定什么都不怕。”

因为羞涩，我隐瞒了一些没说。我没有告诉他我每天都期待着能看到他的身影，只要从远处看到就满足了。是的，从高三开始我就在暗恋他，从余小静那儿我得到了他的全部情况，全部轶事，全部真的假的传闻。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面闪闪发光。我们一直站着，面对着无边无际的田野说话。寒冷袭上来，我有点发抖，赵学军于是脱下外衣给我披上。我们开始往回走，回到学校已经是深夜了。在田埂上站的时间太长了，走到有灯光的地方我看到赵学军的脚被露水沾成了大泥脚，他也正在打量我的脚，我们都笑了。

我们约好在学校里不说话，以免被别人发现。需要联系就写信，有时也托好朋友传字条。我们很小心，学校里只有两三个人知道我们俩好。

赵学军家在红门，离我们村只有8里地，一条孟姜女河把两个村子隔开。星期六下午放学的时候赵学军的好朋友给了我一张字条，是赵学军写的，让我去孟姜女河，他在那儿等我。

我来到河堤上，看到他坐在那里，正在往河对岸眺望。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很暖和，太阳开始西沉，有一片天都被染成了粉红色。河岸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一尺多高的老毛芽在风中摇摆着，毛茸茸的像兔子的尾巴。

我轻轻走过去，准备吓他一下，刚走到一半他就把头转过来，正好看到我蹑手蹑脚的样子，我有点尴尬。他说他早就闻到一股雪花膏的味道，知道我来了。

我坐下来，赵学军让我给他唱歌，我就一首接一首唱，先唱《读你》: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再唱《昨夜星辰》:

“想得到，偏又怕失去，

那份爱，

深深埋在心底，

爱是不变的星辰，

爱是永恒的星辰……”

我们在一起那么快乐，我们知道彼此深深地爱着对方，却从不把“爱”字说出口，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好意思叫出口。在那个年纪，18岁，我们多么羞涩啊。

很快我们毕业了，离开了学校。有一天赵学军告诉我他上班了。他兴奋地把我领到那个工厂门口，说以后他就在这里工作了。他让我记住他哪天上中班，几天之后倒白班，这样我就能算好时间去找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听余小静说他和那个女孩同居了。她一大早看到他俩从红门村出来，一块儿去上班，很亲密的样子。

我彻底绝望了，我流着眼泪把他写给我的情书收起来，装了一大兜。来到孟姜女河边，把那兜信抛到了河里，波涛很快把它吞没。我爱的那个男孩，现在已经不是我的了。

一年后赵学军和那个女孩结了婚。他结婚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我把自己关起来放声痛哭，我知道，我最珍贵的那份感情已经永远失去了。

闻嘉告诉我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变成了一个没有热情的人，对所有男人漠然，家里给她介绍对象，她也去见，全当应付差事，对人家冷若冰霜。这样的相亲当然没有结果，通常见了一面就没有下文了。但是有一次相亲不一样。那男的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谈吐风趣。和赵学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类型。他把她逗得前仰后合，自从和赵学军分手后，她第一次这样大笑。这是她最后一次相亲，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

结婚前回家给同学发请柬，正赶上红门老会。我一个人去会上逛，心里还是有一点期待。和赵学军分手已经两年，伤痛已经消失，但是一来到红门，他的样子突然清晰起来。人群中有人叫我的名字，是锋，赵学军上学时的好友。我们到远离人群的地方说话，他告诉我，春节和赵学军一起吃饭，喝了酒，赵学军提起我的名字，失声痛哭。我不让他再说下去。他让我等他一下，走开了，过了会儿，领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

那个女人微笑着冲我点点头，“闻嘉？我是赵学军的爱人。”她说。

我向她问好，接下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请我去家里做客，我慌忙谢绝。她拉住我的手，说家里正好有很多中学同学，是赵学军让她来请我的。我只好同意。一进门就看到好几个熟悉面孔，大家聊了会儿，我走到阳台上，赵学军一个人在那里，正在抽烟。

“再过3天你就结婚了？”

“是。”

“希望你能幸福！”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他问我。

我摇摇头:“我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我们最好不见面，彼此忘掉。”

他眼睛里的光黯然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磁带，我认出来，那是我送他的，上面录着我唱的歌。

“不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就把它放在录音机里，一个人听。它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我忍住眼泪，在心里说:“赵学军啊赵学军，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你为什么和我怄气呢？你不知道那个夏天我天天在等你去找我吗？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十几年过去了，我以为可以完全忘掉他，但是我知道，我心里一个很深的角落是为他保留的。我们从未言爱，甚至羞于叫对方的名字，我至今还记得拉着他的手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短暂的少年之爱，如果不是因为少年的矜持和任性，我们会有多么丰饶的幸福啊。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我穿过黑洞洞的走廊，到他教室外面找他，但是却从来找不到他。

我爱他，却没有真正得到他。当我渐渐明白了这个梦的含义时，我早已经是一个好男人的老婆，一双儿女的母亲。生活按着它自己的轨道前进，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