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底帕斯、腳、知識與教育
伊底帕斯、腳、知識與教育張玉燕
長庚大學通識中心
Pediatrics(小兒科)、pedicure(腳病治療)、orthopedics(整形手術，特別指嬰孩的整形手術) 、pedometer(計步器)、pedestrian(徒步的)、pedagogy(教學法)、encyclopedia(百科全書)，這些字有一個共同的希臘文字根 ped-；由此可見，在希臘文中小孩、腳、教育與知識等多層意涵，巧妙地糾結在一個字根 ped-。有趣的是，著名的伊底帕斯、他的名字、他的故事、他所代表的典型正是以上諸多概念的縮影。
先看Oedipus 一字的字源, oedi- 即 oidos[οίδα]變形的，加上 pus 即pous[πούς]腳，Oedipus 的字面意思就是畸型的腳(clubbed feet)或是腫脹的腳(swollen feet)。此外，oidos[οίδα]當作動詞的意思是「我知道」，所以Oedipus的另一層意義是我知道關於腳的事—伊底帕斯知道 Sphinx 謎語的答案。伊底帕斯所解開的謎，字面上就是關於腳的謎語—「哪一種生物同時用雙腳、三隻腳與四隻腳?」(“Who is the being that is at the same time dipous, tripous and tretrapous?”)當然，伊底帕斯把此謎語視為人一生的三階段：嬰兒時期的爬行如有四腳，之後雙腳穩健而行，老年時則須拿拐杖，像三腳蹣跚而行。這樣的理解，伊底帕斯推論出答案是「人」。
然而，伊底帕斯既是解謎者、本身也是謎(riddle or enigma)，如Vernant指出，Sphinx謎語就是在陳述伊底帕斯這個名字，兩腳、三隻腳與四隻腳終究歸於一腳oi-dipus;這樣看來，Oedipus一字恰好詮釋同時(at the same time) 兩腳、三隻腳與四隻腳。伊底帕斯把二(di-)、三(tri-)、四(tretra-)視作不同階段的外在形體的變化，表面上看起來伊底帕斯就是具有知識的人(the man who knows [οίδα]) ，然而他的知識也是「變形的」或「扭曲的」知識。索弗克里斯的作品《伊底帕斯王》就在描述伊底帕斯如何發覺自己的無知，從一開始瘟疫橫行，開始找尋謀殺前王的兇手，我們看到伊底帕斯追求真相的決心與毅力，但他的急躁個性，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伊底帕斯的腳為什麼畸型? 伊底帕斯的個性為什麼如此暴躁?2005 年Ernest L. Abel在The Human Quarterly，發表一篇文章“Did Oedipus Have Fetal Alcohol Syndrome Disorder?”—顧名思義，這篇論文主要是企圖用「胎兒酒精綜合症」或「胎兒酒精症候群」(Fetal Alcohol Syndrome Disorder)解釋伊底帕斯畸型腳與暴躁個性。所謂「胎兒酒精症候群(FAS)」是指「孕婦在受孕時或妊娠期中飲酒造成的新生兒各種先天畸形。」2母親懷胎期間，因為胎兒是透過胎盤進食，若是母親飲酒，酒精很容易穿過胎盤傳給胎兒，酒精會損害胎兒正常的腦部發育，致命的飲酒會削減連結腦部左右兩邊的主要部位胼胝體，縮減基底神經節並損傷小腦與腦皮層；因此患有胎兒酒精症候群的嬰兒，可能頭與腦都比一般正常嬰兒小，也可能某種程度的智能退化、動作協調性不佳、過動或是有不正常的五官與畸型的四肢。
Abel 認為伊底帕斯的父親萊耳斯(Laius)酗酒，導致伊底帕斯罹患胎兒酒精綜合症。顯然，Abel 的推論稍嫌牽強，特別是其論證的兩個大假設，缺少可信的資料、文獻、或數據佐證。假設之一是父親酗酒，仍會遺傳給嬰兒。另一假設是，伊底帕斯的畸型腳是天生的。
索弗克里斯的作品《伊底帕斯王》四百三十一行提到，伊底帕斯的腳是被刺穿(“your ankles had been pierced”)，也就是說伊底帕斯的畸型腳並非天生的，而是後天傷口所導致。Frederick Ahl 在他的書( Sophocles’ Oedipus: Evidence and Self-conviction)中強調，外觀並看不出來伊底帕斯的跛腳。不可否認，《伊底帕斯王》並非唯一提供伊底帕斯故事的材料；包括荷馬的史詩、其它希臘悲劇與喜劇、以及許多地方傳說或民俗故事，都有關於伊底帕斯的描述。故事的內容因為年代久遠、口耳相傳、幾經改編等諸多因素，常常有不同的版本；只是目前並無任何版本直接點出伊底帕斯有天生畸形腳。
Abel 所引用的說法，也無直接指出伊底帕斯是天生跛腳。此外，Abel 引用亞里斯多德理論，認為母親是養分的供給者(to provide new material or nourishment)，或是艾思奇利斯(Aeschylus, 525B.C.- 456B.C.)的作品中，Orestes指責其母親的報復行為，曾在憤怒中說出，母親不過是保母。這兩個說法不但無法支持父親酗酒會導致小孩天生畸形，反而是再次證實由於母親餵養嬰兒，母親喝酒易導致相關症候群。
僅管伊底帕斯是否罹患遺傳性疾病仍有待商榷，Abel 的文章有幾個看法值得深入思考：第一，伊底帕斯所經歷的一切，絕非僅是命運的操弄；第二，萊耳斯酗酒不僅誤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他的小孩。Abel 引用柏拉圖的一段文字，說明父親酗酒，會影響其體質與精子，因此可能導致小孩天生疾病等問題。只是，比遺傳更重要的問題，是家庭教育與公民教育兩層面。
古希臘生活環境困頓，約三分之一的小孩在一歲之前即夭折，存活下來的小孩，也因其家庭背景，往往留在家中幫助務農等事務，並無機會就學。3對小孩的教育就不能仰賴學校，家庭教育遠遠勝過學校教育。我們可從希臘文的教導一詞看出教育的原先意涵：教導是從小孩一字衍生而出，所謂教導，就是對小孩所言、所行的一切總合。
pedagogy(教學法)一字也源自希臘文paidagōgia，就是帶領小孩的意思；原指較富裕的家庭，當小孩到了就學年紀，會由家裡的僕人或奴隸帶小孩到學校，這個帶領的人就稱做paidagōgia。4
除了學校教育、家庭教育，更有公民教育。再仔細看百科全書encyclopedia一字，enkyklios [ γκύκλια]（普通的、大眾的）加上paideia [παιδεία]就形成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εγκυκλοπαιδεία]一詞，原意是普通的教育、大眾的教育或者普通的教育。早在西元前四、五世紀，已出現百科全書式的寫作，如古希臘學者亞里斯多德就把當時所知的科學知識融入講學與著作之中，用來教育民眾。
《雅典學院》(圖一):
拉斐爾(1483-1520)的名畫《雅典學院》5(插圖一)捕捉到這種精神，亦即一種開放式的、全面式的教導與學習。拉斐爾很巧妙地勾勒出每個人物不同的思想或特點，但又讓來自各別領域、不同時期的大師齊聚一堂，包括古希臘、羅馬、拉一個空間，這麼多人物薈萃一堂，正是頌讚人類智慧的和諧，也具體呈現知識的百科。
「學院」一字，源自希臘神話故事中的英雄Akademos6。西元前六世紀，人們在雅典城外西北角，蓋一神殿與園地紀念Akademos；之後，此地成為市民運動休閒之處。不過今日之所以沿用academy表示學術領域，淵源於古代柏拉圖學園。據說柏拉圖在四十歲時結束旅行返回雅典，並在Akademos園地附近創立了自己的學校，就稱做柏拉圖學園(Hekademeia or Plato’s Academy)；這所學院成為西方文明最早的具有組織架構的高等學府之一，後來的高等學術機構也因此而得名。雖然拉斐爾的畫中注入許多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思維與要素，但是拉斐爾心中的學院，就像昔日雅典的柏拉圖學園，是一種沒有圍牆、開放的殿堂。
古希臘劇場(圖二):
同樣地，古希臘悲劇具有公民教育的功能，劇場也式採開放式的設計(插圖二)；而每年希臘悲劇競賽，是全體公民參與的重要盛事。7雖然大多數人民，無法到學校接受教育，古希臘的劇場卻提供當時所有公民全方位的、如百科全書一般的教育。因此古希臘劇場的整體設計，就在於達成此全民教育的功能。
一般而言，古希臘劇場有三個主要部分：主廳、景屋、與觀眾席。在主廳後面，還有一個「景屋」（skene）8的長方形建築，其功能相當於是古希臘劇場的後臺，在這裏演員可以換服裝和面具。此外，觀眾席通常依照傍臨的山坡建造，所以每個角度都可看見台上演出；其規模很大，大約能夠容納一萬五千民觀眾，提供全體市民參與的空間。
伯羅奔尼撒戰爭之後，雅典的勢力銳減，然而，戲劇的影響力卻在希臘化時代繼續增長。古希臘文學中對伊底帕斯的深刻刻劃，實難以道盡。伊底帕斯的故事不僅是腳的故事，更是知識、教育的故事。《伊底帕斯王》把「腳/知識」這個主題發揮的淋漓盡致。所謂腳的三種變化，與人生三階段緊緊相扣，更與追求知識過程密不可分。伊底帕斯一生決非只是命運之操弄，希臘悲劇更非狹限在「性格決定命運」(Character is destiny.)的主題。若真如此，就無庸殷殷期盼偌大的舞台教育芸芸衆生。與神話故事不同，希臘悲劇強調從個人或公民的角度重新省視每一事件；因此悲劇作品中，每每強調主角的轉變與頓悟。伊底帕斯看似早慧，輕鬆解開 Sphinx 的謎語；然而，解開謎語不過是追求知識的開端。伊底帕斯需花一生去體會「腳/知識」所潛藏的深遠意義。且看伊底帕斯從這城走到那城，之後選擇自我放逐，走出底比斯城、也走出被詛咒的陰影、更走出王位、權力、與剛愎自用的框框。伊底帕斯的一生是走路的人生、也是追求知識的一生。《伊底帕斯在科羅納斯》開場就是年邁的伊底帕斯踽踽行至科羅納斯，此刻，拿著柺杖的伊底帕斯學到的功課，並非名利富貴，而是人類的無知。
年輕的伊底帕斯脾氣暴躁，不善於縝密思考、獨斷、常常衝動行事、極少三思而後行，這就是伊底帕斯悲劇性格(harmartia)的源頭。由此觀之，一個人的知識與判斷力(gnōmē [γνωμη])，才是形塑其生命特質(ethos [ήθος])的主要元素。知識不足、錯誤判斷往往導致許多無法挽回的結果，唯有謙卑地學習，不斷自省，才是避免悲劇發生的良方。
注释
1 參考Myth and Tragedy in Ancient Greece. (123-124頁)
2 根據大英百科全書的定義與說明:「罹患此病的患兒主要症狀包括︰生前和生後的生長障礙；中樞神經系統的各種異常；以及臉和頭部的某些特徵性畸形。後者包括小頭畸形；短瞼裂(眼開口小)；瞼下垂；內眦褶；短且上翻的鼻子；長而光滑的人中(鼻、口之間的區域)；薄上唇；以及小頷。中樞神經系統異常導致心理遲滯、智力延緩發展，以及各種行為問題，如注意力不集中、衝動，不能考慮自己行動的後果。顏面較無畸形或心理遲滯的人主要症狀可能就是行為問題。出生即患有胎兒酒精症候群的人也會有上呼吸道、心臟、關節及四肢的畸形。」
3 參考The Ancient Greek World.第十章。
4 The Ancient Greek World書中舉亞里斯多德的《政治學》的相關描述，說明paidagōgia的角色與功能。(頁 140)
5《雅典學院》或譯《雅典學派》（La scuola di Atene），是拉斐爾創作的一幅壁畫，現存於羅馬的梵蒂岡博物館拉斐爾畫室中。斐爾同年代的義大利的五十多位哲學家、藝術家、與科學家，全都聚集在
6 其它拼法包括：Hekademos, Academus, Hecademus.
7 參考Myth and Tragedy (頁311) 。
8 這也是英文中「scenery」一詞的起源。
參考資料
1. Abel, Ernest L. “Did Oedipus Have Fetal Alcohol Syndrome Disorder?” The Mankind Quarterly 46.1 (Fall 2005): 71-80.
2. Ahl, Frederick. Sophocles’ Oedipus: Evidence and Self-conviction. Ithaca: Cornell UP, 1991.
3. Segal, Charles. Tragedy and Civilization: An Interpretation of Sophocle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P, 1999.
4. Sophocles. Three Theban Plays. Trans. Robert Fagles. New York: Penguin Books,1984.
5. Roberts, Jennifer T. and Tracy Barrett. The Ancient Greek World. Oxford UP,New York, 2005.
6. Vernant, Jean-Pierre and Pierre Vidal-Naquet. Myth and Tragedy in Ancient Greece. Translated by Janet Lloyd. New York: Zone Books, 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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